日光熹微:評賴香吟《其後》
臺大臺文所鍾秩維
原刊於《文訊》2013.5
一、
願言不獲:《其後》另一面
賴香吟《其後》(2012)在2012年獲各項大獎肯定,堪稱去歲文學界的最佳女主角。目前評論者對《其後》顯示的知識份子和文藝青年的精神系譜,及敘事互文指涉的繁雜知識網絡,已提出相當的意見;至於美學形式方面,部分論者認為《其後》欠缺結構,致使其文體曖昧游移在散文與小說之間,從而甚至引起《其後》是否為可以檢驗的文學作品的懷疑。
我認為,《其後》實為賴香吟廿餘年敘事經營的重要結晶,不只體現在主題上:自殺、表達失能與「後殖民」議題等,也在呈述形式方面,如:文類越界、自白和「後現代」技巧。而賴對《其後》的苦心鍛造,只要從部份篇目,如〈憂鬱貝蒂〉(2003)和〈十年前後〉(2007),幾乎自十年前起就已陸續發表即可知。本文因而嘗試提供兩個思考這部小說的結構,及其折映的精神內涵的向度,冀能拋磚引玉,帶動更多相關的討論。
二、
說彼平生?說我平生?對話或獨白
《其後》的設計上,首先讓人注意的是小說敘述人稱的不連續:在起始的兩章〈活動中心〉、〈門〉,以及後段的〈十年前後〉,均以第三人稱「她」為敘述者,而兩端「她」之中,及之後,都是第一人稱「我」的自白。我們先從前者著手。〈活動中心〉與〈門〉以敘述者和五月九○年代的大學生活為背景,交代兩人認識相交的始末經過,與及性情上的同與異;而〈十年前後〉則記錄五月過世的十年之間,自己和五月家人面對至於接受五月的死的心情折轉。此二部分的時空背景不同,但敘述者都是採取「成長」了的眼光重新省視過往經驗,而為兩造包圍的「我」的部分,則由「我」主敘,細述坦陳「我」及五月的成長史。
熟悉敘述者(指涉賴香吟)和五月(指涉邱妙津)故事的讀者,必然容易從這樣的設計聯想到太宰治構築《人間失格》的「箱庭結構」/「回字結構」。太宰治及其《人間失格》展示的敏感脆弱,與及死亡魅惑,在敘述者和五月的成長歷程中造成巨大的情感撞擊,而在《其後》中,它愈進一步成為結構自身。只是相對於《人間失格》以社會、老成的視線內視反社會、青春的大庭葉藏的三則札記,而形成正常/異常、成長/反成長的間隙拉扯,轇轕對襯出深沉的反諷效果、情感層次,即使敘事人稱改換,《其後》框架內外敘述的腔調(tone)和視域(vision)卻是不悖的。
意即情節到此仍然停留在「傷逝」的層次,《其後》的「哀悼」故事尚未說完。〈父親們〉、〈夢〉、甚至〈代後記:生手的天真〉這些篇章因而才破「圍」延伸出來。此三段落由「我」主敘,續衍〈十年前後〉開啟的生者、與倖存者重新生活的圖景。〈父親們〉真摯動人,敘述裏父親恆久不易、無計代價的忍耐慈愛,係渡引女兒超越困境黑水的船楫;故事裏父親對逆境、對時代加諸的侷限的順勢安然,與女兒「我」未應允卻被迫接受五月的遺物,彼此呼應,藉此喻彼。而〈夢〉則以「我-五月」及「津島佑子-太宰治」兩個夢境對稱,櫬出互相揮別的手勢。如此脈絡,才烘托出〈代後記:生手的天真〉宣示的,新生、再出發的自我期許。
耐人尋味的是,〈生手的天真〉「代後記」的定位:這篇文章的敘述脈絡緊密鑲嵌在《其後》的結構之內,若無它,「故」事無法終結、「新」生無從開啟;然而,它又是被賦予作為獨立錄於書後,記誌成書歷程、書竟心情功能的後記。「代後記」究竟(在什麼層次上)屬於、或不屬於《其後》的故事?這個謎在敘述者殷切期許的視線下,格外顯得模糊。而五月的自殺,也依然是深鎖於霧中的風景。
刻意淡化了台灣至今都仍舊保守禁錮的性別意識的框限,敘述者顯然欲別闢蹊徑,從內向鑽研五月和自己的生命困境。這帶出了《其後》敘述的另一特徵,它是由書信、日記、親密代號綴連而成的自白體,而此一特徵與賴香吟整理、邱妙津的遺作《蒙馬特遺書》的形式呈現高度互文性。設若邱妙津的自殺是「其前」故事的最重要環節,那麼我們或許可以視《其後》為對「遺書」、「情書」,甚或種種流言蜚語的應答。但儘管採取如此私密的形式敘述,其中的斷裂破碎(如不連貫的日記)、壓抑沉默,仍然只是講述(to tell)出五月的痛苦,而非以情節顯示(to show)。而同樣的問題亦出現在敘述者自我身上。讀者接收到敘述者的強烈情緒,而其直接的導火線係五月的自殺。但,為什麼五月自殺會對敘述者造成如此劇烈的愴痛?敘述者的講述顯然未令人信服。讀者仍須仰仗情節想像,或者,google以拼湊故事圖像。
三、
歸去來兮
賴香吟以《其後》,婉轉細訴了她對於成長過程裏接踵而至的種種傷害,深痛的沉潛與反思。而青春的悸動,理想的幻滅,(不願)老成的傷懷,各式情感均為逡巡的敘述者轉化而成抑鬱光景。雖然〈生手的天真〉有力昭示憂傷濃霧的逐次散褪,然而霧後的熹微日光是踟躕的晨曙,抑是眩目的晚霞?生手的再出發,悠邈良朋搔首延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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