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大臺文所/鍾秩維
原刊於《極光電子報.臺灣文學ing專欄》2013.3.26
http://blog.roodo.com/aurorahope/archives/24822394.html
一、
鄭愁予:其人與其詩
鄭愁予(1933-)是論及臺灣現代詩(史)時,必然會留意到的名字。本名文韜的詩人出生軍人世家,童蒙時期曾隨父親出征、隨母親避亂,四九年則隨國府撤退來臺;來臺後鄭就讀中興大學,並且於基隆港口工作多年。1969,鄭愁予赴美參與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獲藝術碩士學位,後執教於耶魯大學,終而落居美國。輾轉於中國大陸、臺灣與美國之間的「亂離」及「離散」經歷,成就詩人「浪子」的「氣質」。
鄭愁予在創作道途上起步甚早,[1]而早期活動又與紀弦倡導的「現代詩社」密切關聯:20歲(1953)前後,鄭即已加入「現代派」籌備委員會,是鏗鏘有力的〈現代派信條〉的擁護者之一,並且在《現代詩》創刊號(1953.2)上發表〈雨絲〉與〈歸航曲〉兩首詩,第二期(1953.5)更有九首詩刊於其上。而詩人的第一本詩集《夢土上》(1955)亦是由現代詩社出版發行。
鄭愁予早期詩歌的風格佻儻浪漫,語言婉約典雅;浪人與思婦是他最擅於歌詠的人物類型,藉之而抒發的懷鄉寂寞心事、與及情愛的纏綿繾綣,為鄭愁予詩最讓讀者蕩氣迴腸處。然而或許為「抒情」的光芒遮蔽,早期鄭愁予一些較富哲思的作品,比如〈生命中的小立〉與〈真理的歌〉,或如〈武士刀〉等氣質較陽剛之詩歌,相對黯淡不少;然而它卻是中晚期鄭愁予詩傾向的思索。[2]
二、
此時「無聲」勝「有聲」?
討論鄭愁予詩歌的論述族繁不及備載,以下我嘗試從新詩史上、有關於「聲音」改造的討論出發,提供一新的思考面向。簡單來說,「詩」在眾多文類中,現代化的歷程最為複雜;因其除了文言、白話如何轉化的議題外,尚且涉及該以南腔、或北調誦讀的眾說紛紜。如何「發」聲、發什麼「聲」的大哉問,使得現代詩與華語/文的現代性改造之間,存在密切而繁複的對話關係。[3]而我認為這樣的語文學史脈絡,乃契入鄭愁予詩的一個有意思角度。以下以〈老水手〉[4]為例說明之。
〈老水手〉寫一「不過是/想看一看/這片土地/這片不會浮動的屋宇/和陌生得/無所謂陌生的臉孔」(頁3-4)的老水手孤寂思鄉的情感。而這一位不能再「分離」,心懷「渴念」及「厭棄」的羈旅人,唯一能做的只是「沉默」地「寫著詩句」。然而詩人及讀者「我們讀不出/這些詩句/但我們聽得見/這裏面有隱隱的/憂鬱和啜泣。」(頁6,強調底線為引用者所加。)此詩寫作於五○年代臺灣,其時魏建功扺臺進行「國語文教育」僅五年左右。意即在島內,日本語文、閩客原住民語的使用都還頻繁普遍,而老水手,以及鄭愁予自己,亦可能仍舊是「鄉音無改」的「外省人」。「我們」「讀不出」彼此的「詩」因而是相當寫實的疏離狀況。但是基於一默契式的共感,「我們」卻「聽得見」老水手的悲涼。也就是說,〈老水手〉表達情感的模式,已從有聲的誦讀,轉換成無聲的默讀;取消了「說」蘊含的溝通潛能,逕自以個人意志籠罩客體;有聲的對話於是改換成無聲的獨語;而在「我們」的示意結構下,讀者亦被納入詩人經由空洞而沉默的符號(不動的屋宇、榕樹道、「故鄉」),編織而成的強烈、且具強制性的感性之中。
然而「我們」果真聽到而且意會了老水手的詩?或者說,此一同感只不過是詩人主觀視域裏的「錯誤」?逸離作者熱烈的抒情意志,冷靜的讀者當可進一步檢視鄭愁予再現臺灣山岳、與在地風情的書寫方式、和情感構造,從而為彼瘖啞者說出其別種心聲。
三、
餘波盪漾
長年居住海外的鄭愁予,近來因部分爭議性言論而重新在臺灣刮起旋風,只是,半世紀後起的似乎是一陣腥風。然而,針對詩人自己選擇的政治意識形態進行抨擊,似乎也容易落入敵我壁壘分明、抑或「政治-文學」直接對應的窠臼。如何從將作者與作品文本化、進行批判性閱讀,而又怎樣解構包括自我(大部分人年輕時都嗜過鄭愁予詩的吧?)在內的詮釋共同體,或許才是更核心,而更艱難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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