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6日 星期五

讀施蟄存〈桃園〉

施蟄存(1905-2003)是活躍在2、3零年代上海的小說家。

〈桃園〉寫的是一個知識份子由城返鄉的故事,敘事者「我」的故居也是黃桃與四腮鱸的家鄉,兩類土宜均是產量不多的珍品,然後者卻因東坡而聲名遠比前者響亮。不過對「我」來說,四腮鱸是用來向外地人說嘴的名物,黃桃才是盪開「故鄉」記憶的琥珀;而隨著這一圈圈的漣漪,「我」彷彿又重拾童稚的心靈,對鄉間的一切均感覺到純樸的土趣。在這裏於是形構出一組「城/鄉」的對比,對照出「我」日漸市儈功利的負面特質。

然而這樣的負面特質並未因「我」身處故鄉即全然消失,實際上在桃園撞見主人的時候,「我」「都市人」的習氣不請自來,直覺性側過身的姿態顯示的正是「我」和「鄉土」/「純真」的扞格。但是這篇小說最深刻的地方不只是「失樂園」的宣告,它甚至有質疑「樂園」是否真正存在過的向度:此從身為文明敗北者(其為鞋匠、菜農之子)的桃園主人的不平之言顯示出來。在這個意義上回過頭來檢視「我」所意識到的「純樸」之感,即不難發現其中蘊涵的市儈氣了;所以說此「純樸」是在相較於「城市」的立場上成立的。因而,「我」是真的老去了啊。

在意識到階級的無處不在、不平等果然還是世間的常態,且「我」是所謂的「既得利益者」之後,「我」無顏/言再對桃園主人,自小即較「我」優秀的「我」的同窗,迴過身選擇逃避。而筆者認為,這正是施蟄存小說稍嫌芰蔓的緣由:小說家粉飾的筆墨形成了文體的累贅。可以說正是這個閃身,使得施不若沈從文。

而身為「新感覺派」主要奠基者的施蟄存,雖是描繪「鄉土」的小說,還是有相當份量、深入的心裡描寫。

2011年8月21日 星期日

讀白先勇〈悶雷〉

這篇小說收錄在《寂寞的17歲》,是白先勇早期的作品,說得是一個因父親私心而委屈嫁給窩囊丈夫,卒而在日常消磨中浮腫蒼白的俏小姐的故事;尤甚者,一手扶養的(養)兒子同樣不順(養)母親的心,讓福生嫂的心境疊加委靡。這樣無聊無謂的生活在丈夫馬福生的拜把兄弟王英出現後露出了轉機,王英洋溢著陽性氣質和把兄形成顯著的對比,在在撥弄著鬱悶在福生嫂內心底處的情欲。

然而福生嫂雖然起了騷動,但她畢竟還是個「良家婦女」,因而隨著內心的情欲漸次明朗化,福生嫂也逐步意識到恍恍的不安。這種「半調子」的人格特質正是白先勇經營得最傳神的人物形象,白的人物對愛對恨從不「徹底」,他/她們在關鍵處總是游移而終於和美好、和偉大錯身,所以其人的「瘋狂」究其實多是肇因於自限的「貪」和自怨的「悔」,總是透著淒苦的調子。這種質地和張愛玲、和聶華苓都是很不相同的。

此小說以臺北夏季的雷陣雨為背景烘染氛圍,同時也藉著天氣的變化帶動情節,「悶雷」亦象喻著福生嫂的情欲流轉;這些現象都揭示了小說家嘗試著「在地化」的企圖,與實驗「情景交融」寫法的用功,也達到了不錯的效果。然而在描摹內心情感曲折的部分卻是太過著力了一些,顯得有些冗雜、部分甚至是稍嫌誇張。

然而作為少作,這篇作品實則呈現出了白先勇創作歷程的許多特色,包括人物的設定與寫法、情景交融的技巧等,然而更重要的,還是那作品隱約透露的宿命氣味。

2011年8月20日 星期六

讀聶華苓〈寂寞〉

此篇小說收錄在小說集《一朵小白花》之中,講得是一個枯守寒窯而終於盼到兒子成婚的父親,袁老先生的故事。袁老先生在妻子亡故後即與兒子相依為命,心上一直感嘆著家裏少了一個女人,女人,在先生的思想裏,性情當然係須婉順,而她之於一個家最關鍵的「功能」自然是協助內務。這樣的一個頑固,在這樣一個時代,且是動盪的新時代,註定是不會討喜的。

小說中安排了鎮日為家/公事煩心的朱太太/先生、不經世事的娃兒、語言隔閡的本省人、不耐煩老調的大學生作為袁老碰壁的牆垣,老先生不得已只好跟一群鴨子「交心」。而在老父跟群鴨「聊得投機」的時節,出門訪友的兒子和媳婦回家了,但這一對璧人也是為老先生訴說的熱情和嚮往的願景逼入老先生特意備就的新房裏,退縮不出。眼淚終於在無語的枯寂中給榨出來了。

說這樣類型的故事,同情被時間遠遠拋在後的老朽者展現的是小說家的柔軟心腸,批判老舊的不合時宜顯示的則可視為其激切的意志。而若能綰合此二者彼此關照,必能參差跌宕出境界更深刻的作品,意即是視野疊加廣闊的創作了;對我來說,聶華苓就是這樣的創作者。
這篇小說表面上鋪陳袁老先生的遭際,然而循著此線索也一一點出了他人生活的眾生相;前者固然是被忽略的,但是後者同樣也受到漠視。意即袁老自然是缺少聽眾的寂寞者,然而老先生自己不亦是不擅傾聽嗎?因而「寂寞」實是兩造共享的感情啊。

在技術層次上,這篇寫於臺灣的「寫臺灣」的小說,一如《一朵小白花》裏的其他篇章,「空間感」是幾近架空的,而聶華苓物質感強、帶著嬌參著野的口氣在這樣一個故事裏也縛手束腳,無法盡致揮灑,敘事亦有稍嫌沉冗之處。但是在幾個機關的佈置上還是很見巧思的,譬如開場的寫法寫出了一個孤獨然而不苟的老人身影、任父親睡在行軍床上即顯示出兒子的薄情、鴨母放心老父弄幼鴨則表現了袁老常親近動物的好心腸和孤單,等等小細節都饒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