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朵的火焰-讀李渝《九重葛與美少年》
臺大臺文所/鍾秩維
原刊於《極光電子報.臺灣文學ing專欄》2013.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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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李渝《九重葛與美少年》,愛不釋手。 |
小說家李渝在2013年夏日推出了全新的小說集《九重葛與美少年》,輯錄了李渝自第一篇小說〈水靈〉(1965)以降,各個階段的作品;這些作品大都歷經了反覆的改寫、甚至重寫,書寫者的用心和堅持可見一斑。《九重葛與美少年》故而可謂是一本從頭、重新、寫起的小說集。而不論就內容本身的完整度,形式的突破性,甚或書籍的裝幀而言,他皆堪列入今年度、甚至新世紀以來最有原創性的作品之林。
倘使要用一句話《九重葛與美少年》的特色,我會說:這是一次文字和形式皆高度知性化,敘述在反覆的反思和再記憶中推進,而臻至抒情境界的小說書寫。所謂的再記憶包括了以外省/海外/菁英/女性的視角,述說五、六○年代的臺灣故事(例如〈給明天的芳草〉、〈收回的拳頭〉)、七○年代保釣的記憶(〈待鶴〉),和各種當代臺灣的社會現象(〈三月螢火〉和〈海豚之歌〉等);而她同時亦頻頻重訪自己過去小說的情節、場景,記誌生命傳記中各類愛的軌跡與啟示。這使得小說集最主要的地景-「溫州街」-暗含了層層頏頡大小敘述,向外(臺灣文學和臺灣史)向內(李渝書寫史及文本自身內部)輻輳出繁複沃饒的視景。
而再次卻顧所來徑,李渝此番投注了更多的視線在較為庶民性和底層的面向上,比如〈收回的拳頭〉、〈似錦前程〉裏對於溫州街的違章建築,垃圾小山的景象和氣味,與日常生活中的交通工具及麵包西點等的鋪述;且敘述者告訴我們,行走於溫州街甚至可能遭遇色情危機的-蟄伏角落的露陰狂,公車癡漢鬼祟的揉娑-都是五、六○年代溫州街風景的一環。同樣的觀照方式也作用於小說所呈現的當代浮世繪-《九重葛與美少年》似亦為李渝小說的主題首次和當下時空這樣地貼近─舉凡〈三月螢火〉流連咖啡館的中年編輯事業的失志及婚姻的失意,〈建築師阿比〉所顯示美國社會對於弱勢族裔和性別的歧視,〈待鶴〉敘述者「我」在精神科診所遭遇的荒唐境況,〈叢林〉呈現的今日臺北都會粗野與細緻縱橫的眾相,和〈海豚之歌〉批判水族館的機械化管理及建國百年慶典的大而不當等-率皆突顯出當代臺灣和美國社會存在的尖銳矛盾。藉此,李渝沉澱下貫串《九重葛與美少年》的底色:索漠的餘生、世代的速迭,和意義的消殞,所致使的書寫的徒勞。
顯豁了這層底蘊,始能見出李渝「再記憶」工程的深沉處。其意不僅是在當代各種意識形態的視域之外另做史料補遺,而是提出替代性(alternative)認識論方案,且係叩問文學寫作在視覺(化)的現在依然存有的可能性。李渝以小說寫下一個又一個的「傳說」提出了回答。《九重葛與美少年》所輯錄小說的共通特質是,他們都帶有超現實的詭譎,或者傳奇的色彩;此乃因為在「再記憶」的進程中,輾轉於不同的個人記憶,大小敘述,報刊史料,研究論著之間,「真」「假」遂已失卻了界線。而李渝志不在新探「真實」或/與「虛構」的老問題,也不是參與後現代對本源、對經典的耍玩;對她而言,真假何嘗是在當代才變得難以區辨?早在十二世紀宋徽宗的〈瑞鶴圖〉其就已疑點重重。然「當神話和現實同時出現而無法辨分時,藝術家以真實明確的圖錄繪述感動」,確實「為我們留下了不朽的祝福。」(頁8)真或假非是行動的絆腳石,反而為啟引的契機;假抑真亦並不妨礙抒情的達成,只要我們依然相信著所見、所經歷的感動。
這個感動可以被稱為力比多(libido)或者生動力(affect),在文本中,它也以情感、情色,或情欲(但不同於前述的色情)-以下權以「愛欲」統稱-加以呈現。例如〈叢林〉裏敘述者「我」少年時前往美軍「招待所」應徵工作的叛逆行為;而啟動「我」追索此段記憶者,是聲稱自臺北林森北路赴美,覓未曾謀面的非裔生父的混血兒福克納。又或者如〈三月螢火〉的男性被敘者、〈倡人仿生〉中的偶人柳散發的矍鑠和俊美,而激盪起的愛欲想像,分別是重啟漫長餘生、與綴續被湮沒的歷史的推力。最能說明這一特質的文本當是〈夜渡〉。其敘述者「我」在田野現場及各種論述中穿梭,嘗試理解中國西南水域不絕的自殺現象的末尾,寫道:
環繞史政經社等等論述的大道理是否觸及的都是事態的表層,那內在的跡象,隱藏的衝動,其實不過來自一種天生的性情,直覺的感受,自然的生活,來自一種簡單的宿命論,和由這些種種醞釀而成的抑鬱症呢?(頁87)
但這不意味毋須計較客觀意義上的真假,只要單純地訴諸直覺與感性;實際上,《九重葛與美少年》的文字和敘述都煥發一股雋智的知性。而所謂的知性,非表現在敘述所大量援引的知識資源上,而係由該知識資源如何被援引加以呈顯。讓我們來看一段〈建築師阿比〉的文字。
阿比設計出螺旋式升級法,用精密的數字計算出磚石向上疊高時,層與層之間可容許的細微錯差,層層連續延進、相互依搭,漸次凌空而升,形成無梁覆斗形結構。(頁136)
這段文字的文學性不在於建築學術語「○○升級法」及「XX形結構」,而在於其顯示出縱橫上下空間感的文字。進一步探究,李渝在此使用的陌異化技法,讓人想起她自身美術史專業的訓練:即與其說書寫者在呈現一個建築體的畫面,不如說它已然作為一個畫面而被呈現;而古典中國的美術批評語彙,允亦提供李渝詩意地勾勒、描述空間許多的靈感;三者,此處經營的手法也可見出中國古典文學構造空間(自然山水、亭台樓閣)範式的啟發。類似的敘述風格散諸文本各段落,譬如〈夜渡〉有關「玉龍山」和服飾習俗的描錄,〈待鶴〉敘述「瑞鶴圖」、不丹山川的段落,或者〈三月螢火〉中流動於崇山峻嶺的視景。
更整體以觀,《九重葛與美少年》的知性更體現在它的敘述方式之上。這本小說集涉及許多帶有懸疑、情色和異國情調的題材,比如〈叢林〉裏那對來得毫無根據的情侶,〈亮羽鶇〉在野外激情的紅衣女及黑人士兵,〈夜渡〉所巧遇的介於精靈神怪或偷渡客之間的謎樣「母女」,與〈待鶴〉憑藉想像完成的一次不丹行旅。這些故事都徘徊在誌怪、獵奇的緣側,但李渝的敘述總能夠及時收束、婉轉宕開,情節遂踟躕在詭奇浪漫和理智知性兩端,迤邐一抹奇異而綺麗的丰采。以〈明天的芳草〉為例,這篇小說由「九重葛」及「美少年」兩章構成(其繼而演繹成小說集名),各自述說了發生在溫州街的一起桃色風波和一則(情)謀殺疑雲。〈給明天的芳草〉網羅編織了各階層、各種類的聲音,而在蜚語流言的亂流裏,敘述者始終明澈地或尾隨進入、或靜觀澄清,且與此同時,亦不斷地將視線投諸事件以外的,如花草、如服裝、如光影等細節上面,針對其進行精緻的賞味和敘寫。後者看似為與主題無甚相關的枝節,卻是李渝小說的用心,及其魅力的所在-係這些投注於故事主流之外的審美視線、抒情述說,而非彼眾聲嘈雜的竦動內容,才得以烘托出題旨:「九重葛」與「美少年」-兩者在文本中皆敷衍出抑止不了的情欲的象徵意涵。
循此楔入我對《九重葛與美少年》抒情性的討論。儘管這部小說貫徹了知性,敘述(者)亦始終提醒著愛欲的存在,及其在文學活動中所發揮至為關鍵的作用。以下援引領銜的〈待鶴〉來解析這一雙軌運作。〈待鶴〉牽涉的題材廣泛,涵義深邃:表面上其觸及了國族、生態與醫療議題,但究其實質,敘述者「我」上下窮索的是愛、死亡和寫作的哲學。在相當程度上,李渝是以〈待鶴〉紀念了與丈夫郭松棻(1938-2005)的愛情-郭在妻子赴香港講學時於紐約遽世,對她造成了難以言說的愴痛-〈待鶴〉為李渝在郭去世後,首次在小說中寫下「松棻」的名字,此作遂具備了「哀悼」(mourning)的儀式性意義。而或即由於敘述者「我」亟欲沉澱愛人的死亡造成的混沌和憂鬱症,或亦因主要場景不丹未曾現實踐履、端賴紙上談兵,小說敘述演繹和銜構的方式幾乎全倚賴知性手法。但是,即使推論進行到極致處,依舊無從消解突發的意外所引起的歉疚(癥結1),仍然無法有效回答自殺者誘發的:「那麼,無是什麼,有是什麼?」(頁38)的天問(癥結2),亦不能從精神危境中挽救回「我」自己(癥結3)。
乃是藉由-恍若沈從文〈丈夫〉般的畫面(方案1),「松棻覺得《金閣寺》寫得很好,可是更喜歡古崎的《春琴操》。」(頁38)的默契靈犀(方案2),和「還有誰,是松棻呢。」(頁51)泯除生死的疆界而在夢境、鄉域裏始終的依偎陪伴(方案3)-這些無法為知性囊括釋疑的愛欲動能牽引敘述行過僵局,復帶動對於山川萬物、懸崖金頂的再審美、再書寫,及之於溫州街、愛人的再記憶、再抒情。於焉,「我」終於原諒了自己,而重啟引、再擘劃生活的路徑,復又見證以書寫介入的「行動中的藝術家」的精神。
在《九重葛與美少年》後記〈最後的壁壘〉中,李渝自覺且沉重地寫下了在今日的當下寫小說-或許也包括了讀小說-的不必要性,其有效和無效性,而輾轉得出自己對文學不易的使命與信任。「最後的壁壘」遂是一總綰的隱喻了。意即《九重葛與美少年》展現的即努力在相信文學依然可以抒情言志,書寫還是足以抵抗墮落,舉世皆沉淪了仍抖擻待旦的藝術家-小說家-風骨:
就算是最後一朵火罷,就算是最後一朵火的最後燃燒,就算是黑夜將吞噬大地,全世界都將淪陷或早就淪陷,也不會放棄對美德的執守,在晦暗中倔然地燃點著。(〈待鶴〉,頁43)。
書名《九重葛與美少年》拈出的兩個意象即象徵著那朵在暗夜中亦恆久不熄滅的愛欲烽火,那即便被抑遏了也還係堅持著繼續的書寫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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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臺南閒晃,偶然看到這一路柱,與《九重葛與美少年》封面的舞俑是心有靈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