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30日 星期五

臺南2013.8.27

記憶中我只去過兩次台南:一次是高一社會組校外考察;一次是高二陪室友大露營對班的女生赴約車站幽會。主要的古蹟和逛街區大抵行過,只是印象都不深。

許是自己沒有準備好吧,沒有能力發現台南市街建築立面、街磚和窗櫺保有的殖民地、以至於五六零年代重層風貌,各色的廣告看板與及範疇廣泛的舊書店(但皆未見《溫州街的故事》與《七十五年度小說選》)冰果室蜜餞封存於柱狀透明容器,像極了張愛玲譬喻的嬰屍。
市街上行走的男孩女孩散發出一種特有的氣質,瘦削中一股遒勁,潮流也隱含台味。


最喜歡孔廟一帶。

廟雖然才發生巨木為風吹倒毀壞宇脊的慘案,但老而長青的樹與斑斕屋宇,與碧空艷陽還是最相宜的。
鳳凰木的羽狀葉南風透時的梭弄,下馬處入來一株好矍鑠的梔子,情動於衷的味道。
台灣文學館、葉石濤文學館、武德殿、愛國婦人館、中廣放映中心環繞周圍,然人潮在莉莉冰果室最是洶湧。府中街的雅俗纏繞該是此地最好的隱喻。
而我與友人愛流連於金萬字書店,為《星星月亮太陽》、《孽子》與《流浪漢哲學》初版封面,純文學出版社的吉錚《海那邊》驚喜。


府中街
我喜歡台南不斷歧出的巷弄,這該是舞鶴〈調查:敘述〉那詭譎變異的空間,也許是葉石濤晃蕩眷戀的府城地方;一不小心,你也會撞見民生路-〈逼逼〉的讀冊阿公即暈倒在此-民生路指向安平,臺灣歷史的海浪聲鼓動。於是你想起佐藤春夫-來時的火車上,我恰好閱讀朱惠足老師寫佐藤春夫〈霧社〉的論文-〈女誡扇綺譚〉裏,閃耀於帝國的太陽下那阡陌縱橫的紅磚瓦。

大天后宮前,小巷阡陌縱橫。
武德殿


可我不是日本人。

我識得成大榕園中那株國泰人壽廣告明星菇立的巨樹,亦知《紅顏已老》男男女女如何在偌大校園繾綣如榕的氣根纏繞。你也是。
近秋的校園,儘管仍是暑假,依然有熱血學生活動:一群少女校園慢跑,一群男女廣場羣聚像在演練迎新表演,一群少年籃球場鬥牛,定點投籃或是切入上籃,肌肉延伸再延伸。

像我們。

最後一朵的火焰-讀李渝《九重葛與美少年》

最後一朵的火焰-讀李渝《九重葛與美少年》
臺大臺文所鍾秩維

原刊於《極光電子報.臺灣文學ing專欄》2013.8.27
http://blog.roodo.com/aurorahope/archives/25457006.html

讀李渝《九重葛與美少年》,愛不釋手。


小說家李渝在2013年夏日推出了全新的小說集《九重葛與美少年》,[1]輯錄了李渝自第一篇小說〈水靈〉(1965)以降,各個階段的作品;這些作品大都歷經了反覆的改寫、甚至重寫,書寫者的用心和堅持可見一斑。《九重葛與美少年》故而可謂是一本從頭、重新、寫起的小說集。而不論就內容本身的完整度,形式的突破性,甚或書籍的裝而言,他皆堪列入今年度、甚至新世紀以來最有原創性的作品之林。
倘使要用一句話《九重葛與美少年》的特色,我會說:這是一次文字和形式皆高度知性化,敘述在反覆的反思和再記憶中推進,而臻至抒情境界的小說書寫。所謂的再記憶包括了以外省/海外/菁英/女性的視角,述說五、六年代的臺灣故事(例如〈給明天的芳草〉、〈收回的拳頭〉)、七年代保釣的記憶(〈待鶴〉),和各種當代臺灣的社會現象(〈三月螢火〉和〈海豚之歌〉等);而她同時亦頻頻重訪自己過去小說的情節、場景,記誌生命傳記中各類愛的軌跡與啟示。這使得小說集最主要的地景-「溫州街」-暗含了層層頏頡大小敘述,向外(臺灣文學和臺灣史)向內(李渝書寫史及文本自身內部)輻輳出繁複沃饒的視景。
而再次卻顧所來徑,李渝此番投注了更多的視線在較為庶民性和底層的面向上,比如〈收回的拳頭〉、〈似錦前程〉裏對於溫州街的違章建築,垃圾小山的景象和氣味,與日常生活中的交通工具及麵包西點等的鋪述;且敘述者告訴我們,行走於溫州街甚至可能遭遇色情危機的-蟄伏角落的露陰狂,公車癡漢鬼祟的揉娑-都是五、六年代溫州街風景的一環。同樣的觀照方式也作用於小說所呈現的當代浮世繪-《九重葛與美少年》似亦為李渝小說的主題首次和當下時空這樣地貼近舉凡〈三月螢火〉流連咖啡館的中年編輯事業的失志及婚姻的失意,〈建築師阿比〉所顯示美國社會對於弱勢族裔和性別的歧視,〈待鶴〉敘述者「我」在精神科診所遭遇的荒唐境況,〈叢林〉呈現的今日臺北都會粗野與細緻縱橫的眾相,和〈海豚之歌〉批判水族館的機械化管理及建國百年慶典的大而不當等-率皆突顯出當代臺灣和美國社會存在的尖銳矛盾。藉此,李渝沉澱下貫串《九重葛與美少年》的底色:索漠的餘生、世代的速迭,和意義的消殞,所致使的書寫的徒勞。
顯豁了這層底蘊,始能見出李渝「再記憶」工程的深沉處。其意不僅是在當代各種意識形態的視域之外另做史料補遺,而是提出替代性(alternative)認識論方案,且係叩問文學寫作在視覺(化)的現在依然存有的可能性。李渝以小說寫下一個又一個的「傳說」提出了回答。《九重葛與美少年》所輯錄小說的共通特質是,他們都帶有超現實的詭譎,或者傳奇的色彩;此乃因為在「再記憶」的進程中,輾轉於不同的個人記憶,大小敘述,報刊史料,研究論著之間,「真」「假」遂已失卻了界線。而李渝志不在新探「真實」或/與「虛構」的老問題,也不是參與後現代對本源、對經典的耍玩;對她而言,真假何嘗是在當代才變得難以區辨?早在十二世紀宋徽宗的〈瑞鶴圖〉其就已疑點重重。然「當神話和現實同時出現而無法辨分時,藝術家以真實明確的圖錄繪述感動」,確實「為我們留下了不朽的祝福。」(頁8)真或假非是行動的絆腳石,反而為啟引的契機;假抑真亦並不妨礙抒情的達成,只要我們依然相信著所見、所經歷的感動。
這個感動可以被稱為力比多(libido)或者生動力(affect),在文本中,它也以情感、情色,或情欲(但不同於前述的色情)-以下權以「愛欲」統稱-加以呈現。例如〈叢林〉裏敘述者「我」少年時前往美軍「招待所」應徵工作的叛逆行為;而啟動「我」追索此段記憶者,是聲稱自臺北林森北路赴美,覓未曾謀面的非裔生父的混血兒福克納。又或者如〈三月螢火〉的男性被敘者、〈倡人仿生〉中的偶人柳散發的矍鑠和俊美,而激盪起的愛欲想像,分別是重啟漫長餘生、與綴續被湮沒的歷史的推力。最能說明這一特質的文本當是〈夜渡〉。其敘述者「我」在田野現場及各種論述中穿梭,嘗試理解中國西南水域不絕的自殺現象的末尾,寫道:

環繞史政經社等等論述的大道理是否觸及的都是事態的表層,那內在的跡象,隱藏的衝動,其實不過來自一種天生的性情,直覺的感受,自然的生活,來自一種簡單的宿命論,和由這些種種醞釀而成的抑鬱症呢?87

但這不意味毋須計較客觀意義上的真假,只要單純地訴諸直覺與感性;實際上,《九重葛與美少年》的文字和敘述都煥發一股雋智的知性。而所謂的知性,非表現在敘述所大量援引的知識資源上,而係由該知識資源如何被援引加以呈顯。讓我們來看一段〈建築師阿比〉的文字。

阿比設計出螺旋式升級法,用精密的數字計算出磚石向上疊高時,層與層之間可容許的細微錯差,層層連續延進、相互依搭,漸次凌空而升,形成無梁覆斗形結構。(頁136

這段文字的文學性不在於建築學術語「○○升級法」及「XX形結構」,而在於其顯示出縱橫上下空間感的文字。進一步探究,李渝在此使用的陌異化技法,讓人想起她自身美術史專業的訓練:即與其說書寫者在呈現一個建築體的畫面,不如說它已然作為一個畫面而被呈現;而古典中國的美術批評語彙,允亦提供李渝詩意地勾勒、描述空間許多的靈感;三者,此處經營的手法也可見出中國古典文學構造空間(自然山水、亭台樓閣)範式的啟發。類似的敘述風格散諸文本各段落,譬如〈夜渡〉有關「玉龍山」和服飾習俗的描錄,〈待鶴〉敘述「瑞鶴圖」、不丹山川的段落,或者〈三月螢火〉中流動於崇山峻嶺的視景。
更整體以觀,《九重葛與美少年》的知性更體現在它的敘述方式之上。這本小說集涉及許多帶有懸疑、情色和異國情調的題材,比如〈叢林〉裏那對來得毫無根據的情侶,〈亮羽鶇〉在野外激情的紅衣女及黑人士兵,〈夜渡〉所巧遇的介於精靈神怪或偷渡客之間的謎樣「母女」,與〈待鶴〉憑藉想像完成的一次不丹行旅。這些故事都徘徊在誌怪、獵奇的緣側,但李渝的敘述總能夠及時收束、婉轉宕開,情節遂踟躕在詭奇浪漫和理智知性兩端,迤邐一抹奇異而綺麗的丰采。以〈明天的芳草〉為例,這篇小說由「九重葛」及「美少年」兩章構成(其繼而演繹成小說集名),各自述說了發生在溫州街的一起桃色風波和一則(情)謀殺疑雲。〈給明天的芳草〉網羅編織了各階層、各種類的聲音,而在蜚語流言的亂流裏,敘述者始終明澈地或尾隨進入、或靜觀澄清,且與此同時,亦不斷地將視線投諸事件以外的,如花草、如服裝、如光影等細節上面,針對其進行精緻的賞味和敘寫。後者看似為與主題無甚相關的枝節,卻是李渝小說的用心,及其魅力的所在-係這些投注於故事主流之外的審美視線、抒情述說,而非彼眾聲嘈雜的竦動內容,才得以烘托出題旨:「九重葛」與「美少年」-兩者在文本中皆敷衍出抑止不了的情欲的象徵意涵。
循此楔入我對《九重葛與美少年》抒情性的討論。儘管這部小說貫徹了知性,敘述(者)亦始終提醒著愛欲的存在,及其在文學活動中所發揮至為關鍵的作用。以下援引領銜的〈待鶴〉來解析這一雙軌運作。〈待鶴〉牽涉的題材廣泛,涵義深邃:表面上其觸及了國族、生態與醫療議題,但究其實質,敘述者「我」上下窮索的是愛、死亡和寫作的哲學。在相當程度上,李渝是以〈待鶴〉紀念了與丈夫郭松棻(19382005)的愛情-郭在妻子赴香港講學時於紐約遽世,對她造成了難以言說的愴痛-〈待鶴〉為李渝在郭去世後,首次在小說中寫下「松棻」的名字,此作遂具備了「哀悼」(mourning)的儀式性意義。而或即由於敘述者「我」亟欲沉澱愛人的死亡造成的混沌和憂鬱症,或亦因主要場景不丹未曾現實踐履、端賴紙上談兵,小說敘述演繹和銜構的方式幾乎全倚賴知性手法。但是,即使推論進行到極致處,依舊無從消解突發的意外所引起的歉疚(癥結1),仍然無法有效回答自殺者誘發的:「那麼,無是什麼,有是什麼?」(頁38)的天問(癥結2),亦不能從精神危境中挽救回「我」自己(癥結3)。
乃是藉由-恍若沈從文〈丈夫〉般的畫面(方案1),「松棻覺得《金閣寺》寫得很好,可是更喜歡古崎的《春琴操》。」(頁38)的默契靈犀(方案2),和「還有誰,是松棻呢。」(頁51)泯除生死的疆界而在夢境、鄉域裏始終的依偎陪伴(方案3)-這些無法為知性囊括釋疑的愛欲動能牽引敘述行過僵局,復帶動對於山川萬物、懸崖金頂的再審美、再書寫,及之於溫州街、愛人的再記憶、再抒情。於焉,「我」終於原諒了自己,而重啟引、再擘劃生活的路徑,復又見證以書寫介入的「行動中的藝術家」的精神。[2]
在《九重葛與美少年》後記〈最後的壁壘〉中,李渝自覺且沉重地寫下了在今日的當下寫小說-或許也包括了讀小說-的不必要性,其有效和無效性,而輾轉得出自己對文學不易的使命與信任。「最後的壁壘」遂是一總綰的隱喻了。意即《九重葛與美少年》展現的即努力在相信文學依然可以抒情言志,書寫還是足以抵抗墮落,舉世皆沉淪了仍抖擻待旦的藝術家-小說家-風骨

就算是最後一朵火罷,就算是最後一朵火的最後燃燒,就算是黑夜將吞噬大地,全世界都將淪陷或早就淪陷,也不會放棄對美德的執守,在晦暗中倔然地燃點著。(〈待鶴〉,頁43

書名《九重葛與美少年》拈出的兩個意象即象徵著那朵在暗夜中亦恆久不熄滅的愛欲烽火,那即便被抑遏了也還係堅持著繼續的書寫行動。


插曲:臺南閒晃,偶然看到這一路柱,與《九重葛與美少年》封面的舞俑是心有靈犀麼?



[1] 李渝,《九重葛與美少年李渝小說十五篇》(新北市:印刻,20136月)
[2] 李渝,〈抒情時刻〉,《行動中的藝術家:美術文集》(臺北市:藝術家,20099月)

2013年8月24日 星期六

日光熹微:評賴香吟《其後》(鍾秩維)

日光熹微:評賴香吟《其後》
臺大臺文所鍾秩維

原刊於《文訊》2013.5
左邊那本貼滿小標籤,研究用,上次賭氣消失,悵然;右邊那本係有次因緣際會巧入有小說家的場合,急忙一旁書店添購,簽名用

一、        願言不獲:《其後》另一面
賴香吟《其後》(2012)在2012年獲各項大獎肯定,堪稱去歲文學界的最佳女主角。目前評論者對《其後》顯示的知識份子和文藝青年的精神系譜,及敘事互文指涉的繁雜知識網絡,已提出相當的意見;至於美學形式方面,部分論者認為《其後》欠缺結構,致使其文體曖昧游移在散文與小說之間,從而甚至引起《其後》是否為可以檢驗的文學作品的懷疑。
我認為,《其後》實為賴香吟廿餘年敘事經營的重要結晶,不只體現在主題上:自殺、表達失能與「後殖民」議題等,也在呈述形式方面,如:文類越界、自白和「後現代」技巧。而賴對《其後》的苦心鍛造,只要從部份篇目,如〈憂鬱貝蒂〉(2003)和〈十年前後〉(2007),幾乎自十年前起就已陸續發表即可知。本文因而嘗試提供兩個思考這部小說的結構,及其折映的精神內涵的向度,冀能拋磚引玉,帶動更多相關的討論。

二、        說彼平生?說我平生?對話或獨白
《其後》的設計上,首先讓人注意的是小說敘述人稱的不連續:在起始的兩章〈活動中心〉、〈門〉,以及後段的〈十年前後〉,均以第三人稱「她」為敘述者,而兩端「她」之中,及之後,都是第一人稱「我」的自白。我們先從前者著手。〈活動中心〉與〈門〉以敘述者和五月九年代的大學生活為背景,交代兩人認識相交的始末經過,與及性情上的同與異;而〈十年前後〉則記錄五月過世的十年之間,自己和五月家人面對至於接受五月的死的心情折轉。此二部分的時空背景不同,但敘述者都是採取「成長」了的眼光重新省視過往經驗,而為兩造包圍的「我」的部分,則由「我」主敘,細述坦陳「我」及五月的成長史。
熟悉敘述者(指涉賴香吟)和五月(指涉邱妙津)故事的讀者,必然容易從這樣的設計聯想到太宰治構築《人間失格》的「箱庭結構」「回字結構」。太宰治及其《人間失格》展示的敏感脆弱,與及死亡魅惑,在敘述者和五月的成長歷程中造成巨大的情感撞擊,而在《其後》中,它愈進一步成為結構自身。只是相對於《人間失格》以社會、老成的視線內視反社會、青春的大庭葉藏的三則札記,而形成正常/異常、成長/反成長的間隙拉扯,轇轕對襯出深沉的反諷效果、情感層次,即使敘事人稱改換,《其後》框架內外敘述的腔調(tone)和視域(vision)卻是不悖的。
意即情節到此仍然停留在「傷逝」的層次,《其後》的「哀悼」故事尚未說完。〈父親們〉、〈夢〉、甚至〈代後記:生手的天真〉這些篇章因而才破「圍」延伸出來。此三段落由「我」主敘,續衍〈十年前後〉開啟的生者、與倖存者重新生活的圖景。〈父親們〉真摯動人,敘述裏父親恆久不易、無計代價的忍耐慈愛,係渡引女兒超越困境黑水的船楫;故事裏父親對逆境、對時代加諸的侷限的順勢安然,與女兒「我」未應允卻被迫接受五月的遺物,彼此呼應,藉此喻彼。而〈夢〉則以「我-五月」及「津島佑子-太宰治」兩個夢境對稱,櫬出互相揮別的手勢。如此脈絡,才烘托出〈代後記:生手的天真〉宣示的,新生、再出發的自我期許。
耐人尋味的是,〈生手的天真〉「代後記」的定位:這篇文章的敘述脈絡緊密鑲嵌在《其後》的結構之內,若無它,「故」事無法終結、「新」生無從開啟;然而,它又是被賦予作為獨立錄於書後,記誌成書歷程、書竟心情功能的後記。「代後記」究竟(在什麼層次上)屬於、或不屬於《其後》的故事?這個謎在敘述者殷切期許的視線下,格外顯得模糊。而五月的自殺,也依然是深鎖於霧中的風景。
刻意淡化了台灣至今都仍舊保守禁錮的性別意識的框限,敘述者顯然欲別闢蹊徑,從內向鑽研五月和自己的生命困境。這帶出了《其後》敘述的另一特徵,它是由書信、日記、親密代號綴連而成的自白體,而此一特徵與賴香吟整理、邱妙津的遺作《蒙馬特遺書》的形式呈現高度互文性。設若邱妙津的自殺是「其前」故事的最重要環節,那麼我們或許可以視《其後》為對「遺書」、「情書」,甚或種種流言蜚語的應答。但儘管採取如此私密的形式敘述,其中的斷裂破碎(如不連貫的日記)、壓抑沉默,仍然只是講述(to tell)出五月的痛苦,而非以情節顯示(to show)。而同樣的問題亦出現在敘述者自我身上。讀者接收到敘述者的強烈情緒,而其直接的導火線係五月的自殺。但,為什麼五月自殺會對敘述者造成如此劇烈的愴痛?敘述者的講述顯然未令人信服。讀者仍須仰仗情節想像,或者,google以拼湊故事圖像。

三、        歸去來兮

賴香吟以《其後》,婉轉細訴了她對於成長過程裏接踵而至的種種傷害,深痛的沉潛與反思。而青春的悸動,理想的幻滅,(不願)老成的傷懷,各式情感均為逡巡的敘述者轉化而成抑鬱光景。雖然〈生手的天真〉有力昭示憂傷濃霧的逐次散褪,然而霧後的熹微日光是踟躕的晨曙,抑是眩目的晚霞?生手的再出發,悠邈良朋搔首延佇。


註:我在架構本文時挪用了陶淵明的〈停雲〉詩的構造。〈停雲〉吟哦「八表同昏,平路伊阻」時,詩人「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而思念知友賞心,想「人亦有言,日月于征。」想「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收集的賴香吟相關書籍,雜誌大抵都在二手書店蒐羅,那種我找到你了的心情,很愉悅。

臺灣的意義:再讀賴香吟的「三少四壯」(鍾秩維)

臺灣的意義:再讀賴香吟的「三少四壯」
臺大臺文所/鍾秩維

原刊於《極光電子報.臺灣文學ing專欄》2013.5.21

一、        進行式
賴香吟(1969-),台南人、五年級生。賴香吟的作品常描寫八十年代的黨外世代、或九十年代學運世代,在私我個人與群體公眾之間的猶疑徘徊,內含憂悒幽深,兼及呈述故事的素雅文字和簡潔形式,讓她在當代台灣文壇獨樹一格。賴香吟已結集多種,包括小說集《散步到他方》(1997)、《霧中風景》(19982007)、《島》(2000)、《其後》(2012),及散文集《史前生活》(2007)等。而其作品屢獲大獎肯定,包括〈翻譯者〉聯合文學新人獎(中篇小說)、以及〈暮色將至〉97年度小說獎(九歌),《其後》更在2012年獲得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文學金典獎小說獎殊榮。
然而,賴香吟亦有許多作品在還沒成書,或成書時未收入。[1]其中,從20065月至隔年5月,撰寫的《中國時報》「三少四壯」專欄相當值得關注。賴香吟的在此專欄介紹戰前台灣文學作家作品,[2]而特別自時代背景與小說美學著手解析。賴香吟原本即研究戰前台灣史、台灣文學的新銳研究者,對殖民地台灣有相當的知識學養。因而這系列文章她雖不以學院論文形式寫作,卻也非常知性,甚至時有和主流台灣文學史對話的見解。意即我們許能夠從大眾史的角度來理解這專欄的文章。但,我以為有趣的,非是研究者賴香吟,而是寫作者賴香吟:後者對戰前作家的精讀,開啟了怎樣不同於當代主流的文學視域,而其寫作實踐,又給予連結戰前-戰後文學史系譜如何的可能。

二、        未完成態
賴香吟此專欄有五十餘篇文章,述及的作家有以白話文創作的張我軍、賴和、楊雲萍、楊守愚、朱點人、王詩琅、鍾理和及劉吶鷗等,日語文作家則有張文環、呂赫若、翁鬧、龍瑛宗、葉石濤等。而討論方式或聚焦單一作家作品進行討論,如〈馬克思女孩〉(2006.10.21)討論呂赫若的〈婚約綺譚〉;或者以一個主題綜論數家,比如〈三分之一〉(2007.3.17)以張我軍、劉吶鷗為例,討論戰前在中國的台灣人因流動的身分而生發的轉機與危機;抑是以連續數週的篇幅,勾連作家創作史、或文學史的發展軌跡,如2006729日到826日對鍾理和的介紹,以及200699日至930日則以吳濁流、楊守愚、翁鬧和龍瑛宗的教育背景「書齋à公學校」的轉變出發,討論由漢文過渡到日語文的過程中,殖民地文學者的文學志業的各種困境。
綜覽整個專欄,賴香吟關注的材料和議題相當新穎且廣泛,行文旁徵博引的各種文學文本、傳記文獻,除了發展、佐證論述的功用外,亦顯示出賴香吟自己的文學史觀。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戰前文學使我感觸最深重的,並非文學運用於抵抗之成與敗,而是那種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在四面碰壁中尋找定位的焦慮與苦悶。」(〈超人何在〉,2007.5.12)所謂「四面碰壁」的情境,在專欄裏指涉:(1)漢和語言的此消彼長;(2)發表場域的箝制干預;(3)國族認同的曖昧模稜;(4)「殖民現代性」的雙面刃。而由此這種種斷裂延伸而來的,則有(1)「故鄉」與「他方」的辯證;(2)壓抑的、表出困難的自我情欲;(3)志業未竟或無法累積的遺憾。
作為背景的「四面碰壁」幾乎是殖民地的普遍性困境,而在早期台灣/文學史的研究中,它與反抗史觀結合,共構一「壓迫=日本vs反抗=台灣」的歷史論述:此即賴香吟欲對話的對象。將「悲情」柔焦,賴香吟意在挖掘與蟄伏於大敘述之下,個人的理想與情感的積悸動與壓抑、萌生和幻滅。這其實亦是賴香吟小說一貫的主題:她那些熱烈富理想的黨外志士、遠走他方的學運青年,及其迷惘困頓,和專欄裏呈述的戰前知識分子、小說人物志同、道亦合。而在《史前生活》與《其後》中,賴香吟更開始敘述她誕生於日治後期至戰後初期之間的父輩,這群理想被剝奪、不懂得表達、蝸居小鎮的抑鬱男子,更直接展示了戰爭前後一貫的未完成態。
對歷史的嫻熟一方面是賴香吟小說突出的特質,然而敘事顯示的面對歷史的態度,卻折映出賴香吟小說潛在的侷限。賴香吟的敘事者通常以一種怨懟的情緒看待歷史加諸其自身、或小說人物的態度,逆來順受是他/她們奉行的應世原則,而沉默、甚至自殺許即其人對歷史橫暴最大的抗議(且看〈翻譯者〉的母親)。而依循這樣的怨懟情緒,不論是對日治時期文學史的觀點,抑是小說個人性敘事對大歷史的態度,都依舊籠罩在一種隱忍的壓抑下,覓無出口,原地引爆:嚴重的內耗內傷。該怎樣逸離這種消極的沉溺,許是賴香吟接下來首要的課題。

三、        未來時
當代台灣文學場域的行動者慣以標榜自身與世界文學大師看齊作為文化資本,對於本土文學成果、特別係日治時期的部分,大抵以聊備一格、甚至存而不論的態度待之。賴香吟的「三少四壯」專欄因而饒富意義。而除了歷史的承接應答外,這系列書寫最引人入勝處,概為在敘述編織的過程中,折映出來的、跨越世代的集體記憶、與及同情共感。設若真有所謂「台灣性」存在,那即該是存在於此些或騰躍、或婉轉,或隱晦、或坦率,光影蹀躞的折縫處吧?

我所影印下來的賴香吟「三少四壯」專欄資料,網路上也零星找得到幾篇。另,我使用了單面廢紙,研究也要做環保唉。





[1] 初步整理可見陳慧蓉:〈賴香吟作品研究〉,師大國文所碩士論文,2010年。
[2] 偶爾也旁及同時期的中日作家作品,比如谷崎潤一郎、魯迅與蕭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