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0日 星期六

讀七等生〈老婦人〉

她們兩個老人卻坐在榻榻米席上,厚厚的背部靠在房內的一面牆壁,討論著她們死時要如何處理的事情。詹氏想將自己的骨灰寄存在家鄉福音寺的齋堂;細屘卻說她隨子孫的意思怎樣就怎樣,反正死時什麼都不知道了,也無法起來反對。[1]

這是七等生小說〈老婦人〉中間的一段敘述──兩位白沙屯老嫗詹氏和細屘,在暮年結伴到北港慶賀媽祖生,與一群香客共寢一通舖;但大多數人不及寐、即刻到外面瀏覽慶典,掃購名產。眾生擺脫日常,喧鬧歡騰,而平素對話時「像兩隻老貓在伸頸狂喚」似的此一對老婦人卻反而歇留房宮內,想像死時種種──場景有些淒涼,甚至淒厲,卻也散發出莊嚴的氣息;而她們或有所主見、或聽任安排的不同性地,亦暗示其人各自的人生軌跡。熟識一世人的詹氏和細屘這次其實是重逢。詹氏由於與住在老家的次子和媳婦不侔,而長子壯年去世、長媳也已改嫁,遂搬到臺北跟女兒素娥及素霞生活。兩個女兒嫁得都不能夠說好,尤其素娥幼時尚因貧窮、和母親的疏失致使殘疾。詹氏一方面幫忙素娥家事,一方面協助素霞擺地攤。

詹氏這次南下的目的地是高雄,她要去看顧即將生產的孫媳婦淑華,淑華是詹氏長子的兒子阿彬的太太。途中她先拜訪故鄉白沙屯的次子一家、與熟識,接著探視了住在臺中的長子的女兒阿惠。然而詹氏這一次的南下行程並不順利──它始於醫院取藥;出發的時刻被搭訕要送她到車站的少年劫去金項鍊;在白沙屯病了一場,復與次子和媳婦齟齬;孫女阿惠得怪病脊椎長歪,讀完高中就打算當修女去;而在高雄阿彬家,老派的詹氏和現代女性淑華相處不來,孫子調停無法,詹氏遂搭夜車倉促北上。南行即失能的過程。〈老婦人〉因而可以讀作是呈現現代性核心家庭裡,世代衝突問題的小說。

        但〈老婦人〉延展的幅度不止於此。解讀這一小說重要的一個楔子是子女對於老婦人的稱謂,從「母親」到「媽媽」的轉變。

「不,母親。」素娥深為難過地說:「你昨天才到醫院看醫生,今天就要走……
……
素娥憤憤地說道:「淑華有她自己的母親。」
詹氏說:「我這個曾祖母會輸給她那個母親?」

素霞說:「是什麼,母親?」
詹氏說:「我這次南下,什麼時候回轉來,不一定,你一個人要謹慎些。」

這兩例顯示出,「母親」是具有社會性、權威性和功能性的身分。然而這一性質
一到白沙屯,遇搶匪而生病的詹氏被次子吉村這樣問道:「媽,你病了嗎?」而答以「是的,好像要死了。」當母子有所不侔時,則是──詹氏問他:「是不是我回來住在家裏,你就不每天回來?」吉村喉頭像阻塞硬物,吞吞吐吐地說:「母親,你知道,你知道,我要怎麼樣說呢……[2]而最後的場景則是在素霞工作的市場,她對因「無用」而狼狽歸來的詹氏說:「媽,妳怎麼這樣憔悴?」「那裏,南部熱,吃不下飯。」原本一到臺北即刻欲幫忙女兒做生意的詹氏,被素霞硬是請回家休息,到素娥家的時候終於不支。小說結束以素娥:「媽媽,你怎麼了?」的呼喚。

顯見地,具有功能性的「母親」漸次失能為「媽媽」──一個孩子在前語言階段自然而然發出的雙唇音。那麼,母親詹氏的倒下,指向的是世代衝突的溝通斷裂,抑或是溝通的開始?(回到最開始的媽媽與嬰兒)耐人尋味。而七等生在《老婦人》的扉頁,將小說集獻給作為自己品行典範、生命支撐的母親詹阿金女士。這讓「詹氏」這個符號更加複雜。讀者可以說,只有姓、沒有名字的詹氏形象是封建女性失去自我的象徵;但「詹」卻是娘家的姓──〈老婦人〉所有的孩子都是詹氏子女。〈老婦人〉是亡者的輓歌,或者新生的神話?同樣地發人深省。



[1] 七等生,〈老婦人〉,《老婦人》,(臺北市:遠景,1984
[2] 吉村其實本來就常常住在員工宿舍,可能與家裏窄小,工作方便,或者琴瑟不偕有關;而本來與次子住在一起的詹氏理應知道狀況,遂也表示這可能是形成母子關係緊張的一個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