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於《極光電子報》,2013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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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文學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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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在紛至杳來中行進:寫作家族、一鄉鎮與「我」的傳記書
《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2013)(卷一:《為阿嬤做傻事》;卷二:《我的媽媽欠栽培》)[1]是新銳作家楊富閔(1987-)繼小說集《花甲男孩》(2010)之後,睽違三年餘的嶄新作品,其同時也是楊富閔的第一部散文集。讀者可以從《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中重訪《花甲男孩》裏的經典場景,為小說故事找到「本事」-例如〈為阿嬤做傻事〉對於〈暝哪會這麼長〉的指涉-然而我以為,楊富閔再記憶、新寫這些題材的用心,及《解》所呈現的散文形式實驗,都顯示出其不同於《花甲男孩》的層次和關照視野,具有十足的原創性。因此,以下僅就《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的文本自身做閱讀,進而提出一些想法。
這本散文集計有十九萬餘字,涉及的內容素材甚廣泛,大致可區分成三部分:一是纏繞如葛藤的家族史,這條線索牽引出「我」繁複的身世故事,特別是阿嬤-二爺爺、「我」-母親、及家族與西拉雅幽微的連結這兩個部分最為深刻;二是環繞大內而展開的臺灣農村、鄉鎮興衰史,由此帶領出《解》書豐富的物、地誌、風俗誌、和生活方式(如消閒想像、如夜市人生、如南洋姊妹)的變革;而串聯綰合這兩條軸線的,係解嚴後、「認識臺灣」一代的臺灣囝仔「我」反思成長歷程的心靈軌跡,而「我」的故事又構造以小學(大內)、黎明中學(麻豆)、東海中文系(臺中)、臺大臺文所(臺北)的「出臺南」路線。
意即《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的內容甚是龐大,如何書寫顯然是嚴峻的挑戰。收錄書中的文章大致分別完成於三個階段,依序為《自由時報》「鬥鬧熱」專欄、《中國時報》「三少四壯」專欄,及2013年6月至7月之間;而在不同時期的文章中可見同一主題的相關枝節以疊層的形式出現,例如阿嬤與阿公、與曾祖母、與二爺爺、與伯公姆婆姨婆舅公、與父母親、與孫子「我」和「新臺灣人」孫女、與外籍看護,的故事散諸全書,相互構成資訊補述(如〈我的細漢姨婆〉、〈誰怕小舅公〉等文分別給出阿嬤生命史的線索)、演繹辯證(如〈我家是一座電話亭〉、〈大掃除,除以一〉、〈關仔嶺的故事〉與〈二爺爺的輕鬆小品〉敘述以不同的記憶場景,思辨二爺爺和家族的關係。)、或生發而另啟新局的關係(以述及姨婆舅公二爺爺兼及伯公姆婆的故事而言,其最終都指向〈為阿嬤做傻事〉)。文章在複寫的過程中遂既掩映有致、亦延長情節,謀篇佈局上也從短文的精巧細緻轉而為長文的大開大闔,這一變化大約可以在〈發現阿嬤默默做的事〉與〈為阿嬤做傻事〉兩文之中窺得些許。造成如此差異的外在原因固然是(不同)專欄的字數規定,然而我認為,楊富閔對於同一對象或經驗的變換觀察視點、反覆思索,而重新組配、抑或再書寫,才是材料得以彼此鑲嵌而煥發新貌、情感能夠衍生而沉澱出層次的箇中原因。例如〈我的媽媽欠栽培〉與〈停雲〉兩篇接連不同時間完成的文章,前者增補〈欠栽培〉明朗化四小段落共同的主題,後者則以一段「楔子」廓清此前兩文所暗含的連結;或如〈乾杯!父親!〉、〈桌遊故鄉:轎車的故事〉及〈春天哪會這呢寒──(不)在赤山龍湖巖〉等文展現的對父親心事的再三推敲,和之於父子親情的體察領悟。
二、亭仔腳、摺疊桌和遶境:「鄉土」長出福至心靈
這種書寫的方式得以成立,用楊富閔自己的話來說,端賴一踟躕在「亭仔腳」的視點(〈一種位置:亭仔腳什錦事〉),一「摺疊桌」式收放自若的書寫位置(〈關於桌子,以及《小花甲日記》〉),和一迤邐蜿蜒在神聖/世俗兩造生滅瞬間的「遶境」形式(〈一種形式:遶境與書寫〉)。此三者構成了一種交界的視域,書寫呈現出一流動的狀態,繁/煩如曾文溪泥沙的解嚴後臺灣囝仔心事遂能不淤積成沼澤泥淖,其亦若溪河,或奔騰激撞(如〈讀盧克彰《曾文溪之戀》,愛不釋手〉)、或悠緩徜徉(如〈菜瓜黃花事〉),輕巧流行的物件因而也充滿啟示(如「童蒙好物」系列文)、銘刻一世代的「感覺結構」(如〈微整形〉、〈臉書家〉、「我愛孫燕姿」系列),沉重的故鄉歷史遂也能以桌遊蹀躞出抒情的光影與旋律(如「桌遊故鄉」系列的〈黃昏啊〉、〈美鳳農藥行〉)。〈我的國小同學醉倒在路邊〉、〈神的孩子都在跳舞〉與〈我的小學教育〉系列文章頗能夠印證這一論點。環繞「小學教育」的主題開展,而分別側重於宮廟生態、霸凌和鄉鎮史的三文,「我」都位置在一偏鄉/城市、回家/出家、世代與性別曖昧的「之間」,而看見情欲萌生、神性與魔性同體一身,及故鄉(人)的頹潰,繼而拔昇以諒解、溝通和「為我們做點什麼」的衷曲。
《解》書即以此敷衍盤根錯節的一鄉鎮、一家族興衰史,一世代臺灣囝仔的心靈小史,從亭仔腳「懶懶蛇」到全臺灣「趴趴走」,眼光所及、內心思索的都是故鄉──臺灣事。這許即楊富閔對臺灣「鄉土文學」傳統最深刻悠遠的因與革:雖然在都市生活不無挫折、不適應感,且暗示了城鄉、以至於跨國資本主義的結構,他亦不吝於釋出理解及尋找與故鄉連結的意願(如〈停雲.兩地楓紅事〉、〈休足時間〉與〈我在永和:家離臺灣這麼近〉);儘管也書寫集陽剛血性、失語憂鬱二種極端於一身的父執輩,楊富閔意在覓得溝通的接點,旨是疏濬世代轇轕的誤解、沉默及隔閡(如〈我們現代怎樣當兒子〉、〈一件小事〉);他的主題甚且拓緣以生根在偏鄉的外省人境遇,〈這樣的老戰士〉書寫其失語亦融入(老俞)、或疏離(龔僅然)於本土社群的生活狀態,而配置以「我」好奇尾隨前者,偶因大內文旦而獲後者遲暮之消息的視線,靜定地呈現戰後臺灣族群史最為詭譎的一側面;而楊富閔對臺灣(「鄉土」)女性閨怨心事的敏銳捕捉,徘徊於失序邊緣的身心狀態的細膩體察,及「也是人家的女兒」的頓悟,亦皆顯示出愈加溫柔且繁複的視域(如〈美鳳農藥行〉、〈闖陣〉和〈機車母親〉)。這些主題可謂皆是臺灣「鄉土文學」重要的子題,不乏前例,而楊富閔的特殊和突破處在於,他觀看以秀異視點,而賦予其嶄新的形式,遂自「二元論」-城鄉、性別及族群對立-的囹圄拔昇,融貫匯通而書寫出新局。
也就是說,楊富閔的書寫立足在紮實的「鄉土」之上,而超越於長久以來為二元框架所界範的「鄉土文學」成規。《解》書的視線故而得以愈加繁複,文本顯示的視域亦愈加寬廣;其指向亦不只是對外在世界的審視和批判,且是之於內在心靈的注視與爬梳。遂有了這樣反身性的句子:「我的『臺灣』閱讀史,想來就是我的心靈養成史。」(〈古厝男孩,以及他的小黑貓〉)楊富閔敘述家族與一鄉鎮興衰、敘述至親摯愛死亡的書寫,遂也直面了書寫行為的本質:書寫與死亡的連結,與為何、且又如何再現的天問。
可以從兩個段落對書寫者與書寫所攤覽的深淵搏鬥的情態稍作管窺。分別是在見證阿嬤身體病變後、告別式的靈堂遺像前,〈為阿嬤做傻事.天光大內〉的一段,及〈我的媽媽欠栽培.欠栽培〉述說為書命名因涉及家人、而生咎責、而觸動心事時,母親的諒解與開釋:
天漸漸光了,人都在霧間走動,天氣不錯呢,阿嬤有福氣。
我提著早餐走在回家的路,薄霧中望見阿嬤告別式場內巨幅的超大的遺像,這輩子頭次當主角,一步步我向她靠近。
距離一百五十公尺可以看到阿嬤遺像的下巴,阿嬤有雙下巴。
距離一百公尺可以看到鼻子、嘴、雙下巴,那是阿嬤七十歲左右的相片,她身穿棗紅色碎花上衣。
距離五十公尺便得以看到阿嬤完整的臉部,好巨大的阿嬤在對我微笑。
趕緊退後幾步,視線所及阿嬤只剩下鼻子。
又退後三四步,只剩下阿嬤的衣服。
像看見更多人回來了,空氣中飄浮花香與鬧熱的分子。
……
天光了。看我長大的阿姆阿嬸,一個個路邊住宅走出來,她們一句句傻氣的問候、簡單的提醒,讓我也無力走回家門。
是什麼提醒呢?
她們說,富閔、阿嬤出門以後,有時間,你還是要常回來。
(〈為阿嬤做傻事.天光大內〉)
「叫做、叫做……《我的媽媽欠栽培》,不知道妳同意沒,卡使不同意,我會立刻換掉。」越講速度越快。
接著不等母親回答,我搶先一步臉紅起來。……
日子變化快速,情緒沒有出路,該找時間痛哭一場,想到母親開始加夜班,覺得自己無用,阿嬤不在了,失序的生活需要重整,心頭亂成鐵絲球,突然哽咽起來。
母親跟著手忙腳亂:「有什麼好哭,出書好代誌啊!」
母親放低聲量地問:「出兩本錢有卡濟無?」
我點頭說有。
「很好啊!」分貝突然加大。
母親說:「阿弟,書名我很喜歡,做你去出!因為媽媽本來就是欠栽培啊!」
(〈我的媽媽欠栽培.欠栽培〉)
許因為書寫者擁抱臺灣天、依偎臺灣地而得滋育與庇祐吧,《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在其最混沌晦暗、瀕於崩潰緣側的時刻,總有愛的信息捎來,僵局總能夠為油然而生的幽默化解。死/生、幻滅及自咎的憂鬱邊界,大內的天光與人情、至親的諒解和信任構成一種臺灣風格的福氣與喜氣、一種臺灣人對囝仔的疼惜情感,陪伴衛護楊富閔行過幽谷。
三、似錦前程:寫成一個老作家
兩書編目次序上的壓卷文〈嘿!我要走了!〉倒敘祖孫之間一段生命預言的秘密,坦白了成長過程中一直轇轕在內心的關乎「出家」的焦慮及恐懼,從而「翻譯」了媽祖傳說,轉喻以阿嬤人生、家族故事,敘述結束於現在「我」賃居的中興街上-又名韓國街,一條街延展以琳瑯阿嬤服飾-而頓悟了祖孫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愛與守護的神祕形式(亦可見〈六月有事〉)。〈嘿!我要走了!〉一定程度上係《解》書對於珍愛故事揮別的手勢、象徵新旅程的始點,而這一過程交織以對生命內外在殘忍不仁的接受與超克,世界觀、價值體系的盤整和再構造:「唯一暫時能向自己交代的,是證實了很多物事人是得花心思重新認知了。」而在這樣轆轤性的文章中,我們驚異地發現,其部分句式、和段落銜接轉折的方式,均顯示出李渝(1944-)文體的痕跡。簡略地來說,李渝所代表的是外省/菁英/女性的場域位置,與楊富閔處在的本省/草根/男性區塊可謂兩極。「溫州街最後的貴族」與「曾文溪浦地偏鄉囝仔」相逢於永和中興街=韓國街,「原來是此地早有數以千計的阿嬤守護著我。」這是一個隱喻了。
「解嚴後」這一時間點、和「臺灣囝仔」這一身分遂煥發出意義:前者揭示了各類型、各層次「臺灣」記憶的出土,後者表徵一成長進行式、故流動、而可能性寬廣的「認識」狀態。2013年,1987年出生的囝仔楊富閔年屆25、臺北居,係出外的成年人了。在此時此地回首童年、故鄉,足夠的距離提供楊富閔得以沉澱成長過程中轇轕的不解、誤會及傷害的空間,從而穩健地在紊亂纏結的意識形態角力裏梳理出「我」的臺灣情、心靈史。解嚴後的臺灣囝仔毋須焦慮於身分與認同,「我是臺灣人」不證自明,我們匱乏的是認識臺灣的想像力,如何向臺灣示愛的語言。《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上下求索的,即述說失語、但真實存在(過)的臺灣故事的敘述學:
因曾文溪溺了無數大內國小學童,曾文溪也溺了真正的阿公,還是降水遲遲不來,所以曾文溪一整條它不見了──
不如讓我重新將它寫下去──
不如讓我期待春天吃蓮霧,夏天吃大西瓜,秋天吃文旦柚,冬天吃蜜棗吧……
讓我種出來!
(〈讀盧克彰《曾文溪之戀》.愛不釋手〉)
《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無疑已種下良好的根。
而臺灣/囝仔的前程,在楊富閔〈寫成一個老作家〉的期許冀盼中,福氣地迤邐一泓似錦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