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5日 星期五

海洋與陸地的接觸:賴香吟的〈熱蘭遮〉

位置在今天臺南安平一帶的熱蘭遮城,即現在的安平古堡,是近代臺灣歷史最重要的地景之一。熱蘭遮城在1624年,由荷蘭人所興築,歷時近十年而始具規模,成為荷蘭人統治臺灣、及銜接對外貿易的重要據點。該城初名為奧倫治城(Orange),後因它的城址居於臺江內海西側的一鯤鯓沙洲上,為海洋(荷語zee)與陸地(荷語land)的交界處,因而命名為熱蘭遮城(Zeelandia)。這座城堡與臺江內海東側的赤崁樓彼此輝映,形成臺灣歷史起源的重要象徵。而它在鄭氏王朝的時期,被作為鄭家三代居住的王城;至於清末,沈葆楨挪用已經荒廢的王城的磚石,以建造億載金城;而日治時期的1930年,為慶祝臺灣文化300年,日本人於城上立濱田彌兵衛石碑;戰後,碑文被去除,熱蘭遮城易名為安平古堡──這一複雜的沿革誌則又說明,熱蘭遮城銘刻了臺灣歷史重層的殖民記憶。

而如此曖昧詭譎的歷史也激發了無數文學家敘述熱蘭遮的慾望,對在臺日人文學影響至鉅的佐藤春夫〈女誡扇綺譚〉,葉石濤在戰後初期散佚了的〈熱蘭遮城陷落記〉,與楊牧詠〈熱蘭遮城〉的詩歌,只是犖犖大者。而在世紀之交,新世代的賴香吟又寫下小說〈熱蘭遮〉,嘗試再演繹這一臺灣文學史的母題。這篇〈熱蘭遮〉(2000)與她另一篇小說〈島〉(1999)是姊妹作:〈島〉裡面,女主角和男友島爭吵,島憤而離家南下,她追蹤他的步伐,而回到了故鄉臺南;〈熱蘭遮〉接續前作的故事,述說的卻是島離奇死亡後,「我」懷了他的兒子搬回臺南(小說抒情地名以「南城」),經由目前在此工作的前男友高平生的引領,重新認識這已經陌生了的故鄉。

賴香吟的〈熱蘭遮〉以「奧倫治城」、「臺灣王城」、「荷蘭城」與「安平古堡」為標題,分成四小節,精巧地把個人的身世、祕密的愛情,連結以島嶼歷史的反複更迭,熱蘭遮城的滄海桑田。而在賴香吟內斂深沉的書寫中,劉亮雅讀出女性回歸「鄉土」的積極意義(〈女性、鄉土、國族〉,2009);蔡振豐則認為,賴是藉而對1990年代後激烈的國族論述,提出迂迴的消解(〈戀戀在他方〉,2000)──這樣迥異的詮釋見解所顯示的,固然是賴香吟小說的多種層次;但更進一步地,這一多義性其實也暗示了臺灣歷史與國族認同複雜的形構過程。一如〈熱蘭遮〉裡,帶「我」重新感受故鄉的乃是他方人高平生,然而高平生目前在南城所從事的,卻正是汰舊換新的市政重劃工作──等待與錯失,地方感和現代化,想像的鄉愁及現實的社會,皆在海洋與陸地接觸的熱蘭遮纏繞衍生,而被命以父親的名字「島」。

(為臺灣文學工具箱而寫)


2015年5月10日 星期日

鬥爭與日常-呂赫若日記

讀呂赫若遺族所寫的追憶文,忽而看見一片荔枝園。那是呂赫若失蹤後,草木皆兵的遺族。「在家中前面的荔枝園,挖了坑,把父親留下來的手稿及書籍全都埋掉,埋好之後,還在上面潑了幾桶水。」

這是作家賴香吟(1969─)短文〈熱帶果園〉(2006)裡的一段文字,敘述被譽為「臺灣第一才子」的呂赫若(1914─1950?),加入反政府的鹿窟事件,致使其人與其文學為政治風暴掩埋,被遺忘、甚至消失的歷史傷痕,得以視為當代讀者認識呂赫若及其文學的一個隱喻──它鮮明地顯示出,在戰後臺灣,一定程度上位置在「底層」、或謂「邊緣」的本省人,為了爭取自己的政治權力和民族尊嚴,所實踐的行動,和所支付的代價──而批判統治者,同樣也是殖民地時期呂赫若書寫重要的一環節,百年臺灣人歷史的滄桑可見一斑。

但是在呂赫若的遺族為避免再受波及,而無奈地執行銷毀動作的同時,男主人的日記因紀錄子女出生的日期,姑且被小心地保留下來。於是才有九○年代後《呂赫若日記》的整理、和2004年的出版。《呂赫若日記》由陳萬益和鍾美芳負責整理,鍾瑞芳加以翻譯,中文版的部分並延請專家學者註釋相關的背景知識;而日文的日記手稿亦以原件掃描的形式共同出版──這些工作的目的皆是希望讀者能夠比較脈絡性地理解,所謂「跨越語言的一代」的寫作者備受壓抑、卻是熱情充沛的精神史。

而就像是日記的被保存乃出於一日常性的理由,《呂赫若日記》呈現的毋寧也是一具有批判精神的作家的日常生活。在這一紀錄1942年到1944年生活的日記裡,讀者可以看到政治反抗以外,作為殖民地文藝創作者的呂赫若,在帝都東京與島都台北精進技藝的摸索歷程,他的同儕網絡,及他對於當時文藝界的意見。而在同一時間,太平洋戰爭亦已浩蕩地展開,日記裡的呂赫若也寫下諸如:「……歸根究柢,描寫生活,朝著國家政策的方向去闡釋它,乃是我們這些沒有直接參與戰鬥者的文學方向吧。」(頁46)具有附和戰爭國策意味的文字──換言之,日記的出版對於更複雜而細緻地解讀呂赫若的認同與文學,具有重要的作用和影響。

(為「台灣文學工具箱」而寫)

2015年5月9日 星期六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讀馮至〈十四行集〉

馮至被魯迅稱為中國最優秀的抒情詩人(據說後來也影響了瘂弦等《創世紀》同仁),而他最為人稱道的作品即其《十四行集》。《十四行集》表面看來,是一組「言」情的詩歌;但是在這一系列寫於戰爭期的作品裏,我們可以更進一步看到「抒情詩」如何擘劃出「自我」與「現代」、以至於與「國族」的複雜連結。我初步將這二十七首詩大致分成三個大段落──

(1) 1-8:第一首反復的「狂風乍起,流星乍現」與第七首的「河(多)流向海(一)」的構圖,似乎可以分別對應到「現代」的「西風」吹來的「啟蒙」之光,以及「戰爭」底下撤退到大後方(一)的各路人馬(多);在這樣大的歷史脈絡底下,「自我」以「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第二首)這一姿態出現了,與這一可以視為從神話性的宇宙(cosmos)解消到物理學式的宇宙(universe)比喻一起出現的,是「名字」(第四首)、是「孤獨的島」(第五首)、是「視的框架」(第六首),而這些比喻都指向了「自我」與「他者」的界線或扞格,「我們」之間須賴「橋」加以連結,然而這一連結又無比脆弱(「等到了夜深靜悄,只看見窗而關閉,橋上也斂了人跡。」[第五首]或「等到危險過去,那些分歧的街衢/又把我們吸回,海水分成河水」[第七首])似乎可以說,這裏所顯示的,就是帶有「史詩」韻律的「抒情」(the Lyrical in Epic time)。

(2) 9-17:這裡開始一系列形式上是「我」向「你」述說的「詠人」詩。作為開啟的第九首,允得以視為在勾勒一個於「史詩」脈絡中奮鬥而力求拔升的「你」的形象,而後這個「你」依序分生為「蔡元培」、「魯迅」、「杜甫」、「歌德」與「梵谷」五位古今中外的「你」(第十-十四首)馮至分別精煉五人眾多的事蹟成一個高密度的形象,而「你」(們)的努力都替為「風」(第十五首)所籠罩的「我們」,指引出前行的「路」(第十六、十七首;而「路」的比喻固然讓我們聯想到魯迅〈故鄉〉的最後,敘述者「我」抒情地提出的,應對現代/中國的危機的方案)

(3) 18-27:第十八首延續「道路」的比喻,而回過頭再思第一部分提出的「窗」(第二十五首)、「島嶼」(第二十六首)的問題,馮至在此更深刻地去扣問了「降生」的「自我」(第十九首、第二十三首),和註定的「分裂」(「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裡/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也有千里萬里的距離」[第二十一首]「言語裏沒有歌聲,舉動裏沒有舞蹈」[第二十五首])的大哉問。而就如結尾的第二十七首所示,在拆解與消散的現代的「風」裏面,抒情詩或能如「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而致使「水得到一個定型」(水+水瓶);也或能如「在秋風裡飄盪的風旗」具有將「把不住的事體」「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的可能。不過,這終究也只是詩人的「但願」而已。

湯湘竹的《山有多高》

《山有多高》(2002)是紀錄片導演湯湘竹繼《海有多深》(2000)以後的又一力作。湯湘竹在接受訪問的時候表示,自己之開始拍攝紀錄片,與「兒子的誕生」、「父親的中風」兩事件的同時發生具有密切關係,在這樣「舊的生命逝去」而「新的生命成長」的曖昧情境底下,他開始去思考自己的存在狀態,以及想像未來的生活形式。而箇中最根本的問題是,湯湘竹來自一渡海來臺的外省人家庭,其名字裡的「湘」所指的即父親老家湖南,而「竹」則代表自己的出生地臺灣新竹──這個得自父親的命名,一語成讖地寓示了兒子在父輩的鄉愁,和腳底下的家鄉兩造間游移,認同呈現以複數的多義型態。

《山有多高》的攝製,一定程度上即解答這一膠著的探索。在形式上,導演湯湘竹同時是故事的主要人物之一,他以敘述者的身分頻繁地現身於影片;至於情節大抵是環繞父親的探親行程展開,而交錯以敘述者對於往事的回憶與反思,以及湯家在臺第三代小樂的出生和成長紀錄──在象徵的層次上來說,父親的軸線可視為逐漸湮滅的「過去」,小樂表示的是期盼裡的「未來」,而敘述者則是兩端點交界的「現在」,擔綱起銜接散落的線索,推動情節演繹的骨幹性功能。換言之,《山有多高》以一個家族史的框架,述說一九四九大分裂及其後,臺灣國族認同形構最為幽微複雜的一面向。

《山有多高》裡的父親因八二三炮戰負傷,一眼失明,只好退役改赴新竹尖石鄉原住民部落任警察;而在湯湘竹的記憶裡,父親沉默寡言,他遂在影片裡不斷提問,仔細補捉父親湘腔厚重的聲音。湯父的身障和沉默銘刻的是國家機器的暴力與辜負,而他深入山地的形跡則是那一離散世代最在地的實踐。影片裡一個動人的畫面是,中風的父親扶著拐杖面對一窗搖曳的椰子樹──停格。這是南方風景給予一生辛勞的生命的抒情時刻。

(為「台灣文學工具箱」而寫)

補記:另外一部講述離散老兵的餘生,及其記/失憶的紀錄片,由吳乙峰導演的《陳才根的鄰居們》(1997),該片的抒情時刻搭配以台語小天王楊宗憲的〈偷偷愛著你〉(小提琴),耐人尋味。

2015年2月2日 星期一

七等生〈結婚〉的電視劇改編

張中一導演的《結婚》改編自七等生發表於1967年的同名小說,由柯叔元和張鳳書分別飾演男女主角羅雲郎和曾美霞。影片的一開始即一列熱鬧的迎娶隊伍走來,然而背景弔詭地反而搭配了哀戚陰森的音樂,隊伍中行人的神情也低調悵惘──這一矛盾暗示了《結婚》的悲劇性。事實上,《結婚》講述的原就是,羅雲郎與曾美霞兩人因為門第懸殊,兼之雙方母親意氣用事的反對,而遭遇的一系列愛情挫折;雖然羅和曾已經盡力地將困難一一克服,無奈最後依然改寫不了悲哀的結局──為了舒緩曾母欲控告兒子誘姦的強硬態度,羅母不惜下跪乞求原諒,羅雲郎為免母親蒙受更大的屈辱,答應永遠不再見曾美霞,卒而致使相思成疾的美霞,闖進雲郎工作的農會舉辦的舞蹈聯誼活動,在眾人異樣目光的凝視底下,當著情人的面,喝下農藥自殺的激烈收場──於是我們知道,初始的隊伍竟是冥婚的行伍,而媒人婆擎著的一把黑傘更象徵了一屍兩命──羅雲郎與曾美霞戀愛時就發生性關係,而兩人暗通款曲的之所以曝光,即因為美霞的懷孕。
《結婚》的改編是民視「臺灣作家劇場」影集的一環,由「中華文化復興總會」主辦,拍攝了包括七等生、王禎和、李喬、林雙不、黃春明、陳若曦、葉石濤和楊青矗在內的作家的重要作品,而特別注重在「臺灣」特殊人情風景的表現。影像化的《結婚》因而為〈結婚〉這一本來強調在描寫,特別是女性人物,內心情思的文字作品,鋪陳出空間的縱深。亦即影片鮮明地呈現出故事進行的小鎮地景;而像是樓仔厝、中藥行、傳統的女性閨房,與小鎮周圍的村落景致的建構,也更加立體地顯示出,小說擘劃的「自由戀愛」與「媒妁婚姻」齟齬的構圖的糾結──七等生小說所敘述的,原即是發生在仍然淳樸而保守的小鎮的對於戀愛的追求。那麼,這一愛情的以悲劇結束,讓人感傷,卻也不至於令人意外。
同樣因影像化而更加突顯的是,小說〈結婚〉因文字的形式而較無法發揮的「語言」的問題──羅雲郎和曾美霞在談戀愛的時候使用的是「現代」的「國語」,而在家屋空間與父母則是說「傳統」的「臺語」──兩者皆是「我」切身所有。因而再一次地,「傳統」或是「現代」?「自我」抑或「家族」?都是美霞自殺的選擇留給我們的大哉問。